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沈琳:那些逝去的患者与医生的心痕

NO.5

2023-06-28   来源 : VIP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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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5年到1996年,我30多岁,遇到两名患者,和我是同龄人。 


一个男孩,胃癌,一米八几的个头,一表人才。他在我们病房待了将近两年,从术后的辅助治疗到复发、转移,都在我们这里就医,反反复复入院出院,住了几十次。 


那时候的病房不像现在有那么多的病人,病床没那么紧张,病人可以很从容地在病房住上一两周甚至几个月,不像现在都是快节奏,住两天三天就出院了。医生也没有现在这么大压力,现在的医生天天在电脑跟前,而那时候医生的很多时间都是在病房度过,和病人走得比较近,经常一起聊聊家常。 


那时候我还是年轻大夫,经常值班,大部分时间都是泡在病房里。同龄人之间总是很聊得来,我值班的时候,他没事就来办公室找我们医生、护士聊天,开开玩笑,大家慢慢就熟悉起来。 


他的家人也都知道,这是一个预后很不好的病,但他外表看起来就是一个很健康的人。 



我记得他做完胃癌手术后,人特别瘦,但他每次见到我们总是一握拳一弯肘,鼓着肱二头肌说:“看我的胳膊。”隔着宽大的病号服,也看不到,我就会顺势捏一下他的胳膊。这是我们的一个习惯,因为这个部位能看出病人脂肪储备、肌肉力量等各方面的情况,可以评估他的全身状况。每次我捏完,他会很得意地说:“我,男子汉。” 



记得有一次,我同学过来看我,晚上在我的办公室聊得比较晚。同学回家时,我和他开玩笑说:“史明(化名),你得做护花使者,送我同学回去。”他一拍胸脯说:“没问题,保证完成任务。”晚上10点多,他真的帮我把同学送回家了。 


将近20年前的事了,我清楚地记得每一个细节,他看起来和健康人一样一样的。 


随着病情的发展,他出现了转移,先是腹腔转移,然后肝门淋巴结转移,还出现黄疸,而且对很多化疗药物都不敏感,治疗没有什么效果——那时候也没有现在那么多的治疗方法。 



我心里也越来越难受,甚至害怕见他,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给他希望,我给不了他希望。但我是他的主管医生,必须去面对他、去鼓励他,告诉他我们正在想办法。但我已经不像刚开始的时候那么自然、自信了,每次见完他,自己就会受到打击,就像自己家人生了病一样。一旦见到他情况不好了,我又束手无策,接下来几天都会非常难过。



每次和他家人谈话时,看着他的父母,那种老年人即将失去孩子的压抑哭泣,都会对我造成一种特别大的冲击。他的孩子还很小,妻子每次来,在我面前说着说着就哭了,我几乎都是陪着一起流泪。后来我就很怕和他们交流,但我又必须去交流。 


在他不可避免要走向死亡的那几天,我已经不敢到他病床旁边去了。但作为他的主管医生,我不去谁去?硬着头皮,挤出笑容去面对他,其他时候能躲就躲。连路过他的病房,我都是快步走过去,但因为太熟悉了,只要我的脚步声一靠近,即使他本来是半躺着的,也会一下子坐起来,眼睛盯着门口。我不敢正眼看,但又忍不住用余光去看他,然后就会看到他那满眼的期盼。 


这种目光,刻在我心里很久很久。我很长一段时间走不出来,觉得自己很无能,这么阳光的年轻人,自己的同龄人,我却救不了他,只剩下深深的挫败感。 


他是在医院走的。他走的时候,我其实就在病房的办公室里,但我不敢到他跟前去。在交班时,其他医生说,他走了。 


作为医生,我们悲痛时不会像别人那样痛哭,但是对心理的影响会非常久。直到现在,过去近20年了,我仍然记得他高高的个子,还有他最后的眼神,那时他的黄疸严重到连眼睛都是黄的,黄色的绝望和期盼,我永远都不会忘记。 

几乎是在同时期,还有一个女病人,现在回忆起来她患的是间质瘤,但那时候我们不认识那个病。 


这病生存期很长,发展到后来也没有太好的办法。现在有特效药了,但在20世纪90年代,没有什么特效药,治疗效果也不好,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去开刀,但切了又会长。她患病好几年,肚子像拉链一样开了7次刀,尽管如此,她的一般状况还是挺好的。 


她也和我同龄,长得漂亮清秀。尤其让我产生共鸣的是,她的孩子和我的孩子一样大,也是个女儿,7岁,上小学。 

她住院时,家人不怎么管她,老公没来过,有时候是朋友来照顾她,还有就是这个孩子,一放学就来陪妈妈。女儿经常在妈妈床头,趴在边上写作业,字写得歪歪扭扭的。 


震撼我的是,有一天,我在病房走廊里走着,碰到了她的小女儿,瘦瘦小小的,因为心疼妈妈身体不舒服,正在给妈妈倒尿壶,颤巍巍地端着尿壶倒到厕所。我看到以后,心底不由得泛起母爱,就像看到了自己的女儿一样,这么小的孩子,端着一个尿壶,小心翼翼地走着。 


从此,瘦瘦小小的小女孩端着尿壶的样子,刻在了我的脑子里。 


这个女病人也是反反复复入院出院,也住了很长时间。生活中的不如意,她有时候也会跟我说说,但也是点到为止。 

到后来肿瘤长得很大很大,我透过皮肤都能看见。 


这么长时间,我们医生护士都很照顾她。有一次,她哥哥来了,一来就质疑我们,说话特别不好听,说:“你们怎么治的!”言外之意就是,医生对病人的治疗有问题,关照不够之类的。 


当时我特别生气,也很不客气地说了他一通。我说:“她可是在这儿住了不短的时间了,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?你到哪儿去了?你不是亲哥哥吗?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来照顾她?现在病情重了,你觉得不好了,就跑来质问医生,你知道之前这么多年谁陪她度过的吗?是我们一直陪着她,你还真没有资格来跟我说这样的话。你是亲哥哥,却连最普通的亲戚应该做的事都没有做到。她的情况你了解吗?”


他说:“不了解。” 


我说:“你不了解你来说什么呀?你如果是关心她,想好好了解,我们可以好好谈,她总体情况确实不好。但如果你是现在这样的态度,我连理都懒得理你,现在就离开。” 


他赶紧道歉。 


然后我和他说了很多事情,又问他:“这些事你了解吗?你了解哪一点?” 


他说:“我不了解,平时工作忙。” 


听我说完他一直道歉,之后来得也勤快一些了。所以,那时候也会有纠纷,会有家属不理解的时候,但我们理直气壮。 


不久,她胸腔出血了。那个肿瘤特别容易出血,破溃到胸腔里,一旦出血根本止不住。 


她被送到急诊时,我正好在病房。急诊的同事来找我,让我赶快下去。她家里人都认识我,我下去一看就知道没有救了。 


我进急诊快到她跟前时,她胸腔内大出血把肺都压扁了,憋气憋得眼睛都睁不开。但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和说话声,她立马睁开了眼睛,马上觉得自己有希望了,她觉得我在这里,她就还和以前那几次一样能挺过来,充满了对生的期盼。 


又是那种我永远都忘不了眼神。 


以前她经历过腹腔出血、肠梗阻,我们每一次都能帮她化险为夷,让她还能活一段时间,而且活得挺好。所以,她对我产生了很强的依赖,也抱有很大的希望。 


但这次在急诊室里,我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。如果是现在,可以试试介入来封堵止血,但那时候没有任何办法。 


她的胸腔里满是血,我束手无策地站在那里,眼睁睁看着她一个人躺在那里,耳边只有她憋得急促的喘息。而她,见到自己信任、托付多年的医生时,那种求救的本能,我懂,在她眼里,我就是她的救星,就是她的上帝啊! 


可是,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,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走。抢救不到两小时,她走了。 


医生的悲痛与普通人不一样,知道他们去世,我没有痛哭,但这种死亡对心理的影响会非常久,作为医生的无力感、挫败感更是几年都摆脱不了。 


从那以后我就告诫自己,永远不能和病人走得太近。但是我身边的年轻医生,都还会经历这样的过程,这是每一个年轻医生的必经之路,不知不觉就扎了进去,共鸣、痛苦、惋惜,渐渐学会掩饰,然后内心强大到看起来有些“冷酷”。其实,我们只是把自己装进一个“壳”里,既是自我保护,也是让自己尽量保持客观理性,最大限度做出正确的医疗决策。 


就像一位医生说的那样:“这种事件会不断吞噬你,生命是很脆弱的,每一位我们救治的患者死去后,他们就像是变成一道又一道刻在我们身上的伤痕,这些痕迹不会消失,然后成就了现在的我。” 


医学发展到今天,肿瘤成了一种慢性病,我们会和病人并肩战斗不短的时间,也有越来越多的肿瘤患者可以被治愈。本来可能因为疾病而大大缩短的生命,因为我们的努力得以延长,病人甚至能够回归家庭、回归社会,这种“生命”的回报,正是支撑我和所有同行全力以赴的动力。


生命极其复杂,我们肿瘤科医生所遇到的人生百态,是任何编剧都编不出来的。我们遇到病人,自然而然会去比较,尤其是遇到情况相似的两个人时,那就像在进行人生的对照研究。 


在我50岁左右时,同时接诊了两个女患者,也都是五十出头。 


A是一位公司老总,精明能干,肠癌,刚开始治疗效果还不错,熬了不到6年盆腔转移了,然后各种治疗,特别折腾,但她很坚强。我记得她的女儿在英国读书,和我女儿差不多大,孩子一回来,妈妈就高兴得不得了。后来转移范围很大了,我一看到她女儿,就心疼这个孩子,有时候和她谈话都觉得残忍,尤其是患者病情不好的时候。刚开始的时候,她妈妈还比较强势,小姑娘陪在妈妈身边,像小猫一样。几年的治疗过程中,我就看着这个孩子从像小猫一样依赖妈妈到一天一天坚强起来,反过来妈妈对她越来越依赖,生命的强弱就发生反转了,两个人的角色都变了,孩子一天天长大,妈妈一天天虚弱。在疾病面前,再坚强的人都变得特别脆弱。6年来,我亲眼看到这个女儿从原来还是一个完全依附于妈妈的小女生,一天天长大,最后成了虚弱的妈妈的依恋,那是对生命的依恋,我能感觉到她有很多的不舍。 


这就像生命能量的一种转移,从妈妈身上转移到了女儿身上。这种转移可能天天陪在身边的家人看不到,但我们作为医生是两三个月见一次面,在她妈妈病情发生变化的每个节点看到她们,这种变化就十分明显:妈妈一点点衰弱下去,女儿一点点坚强起来。 


另外一个病人B,也是肠癌,转移路径和A不一样,但活的时间比A短很多。她依从性比较差,虽然有老公,有儿子,但老公没什么主意,儿子粗线条。所以,在她身边你看不到那种温暖的亲情,看到的都是单位领导、朋友来来往往,我就觉得她很孤独。 


这两个患者几乎在同一时期来我这里就医,这种反差让我很感慨。A有丈夫、孩子,还有一个姐姐陪伴,这些家人都在帮她想办法做决策;而B只有她自己,身边来来往往的都是单位领导、同事,治疗费用都是单位领导在出面解决。我和她丈夫谈过一次话,几乎起不了任何作用,可以感觉到他并不关心她,平时我也很少见到她的丈夫和孩子。 


要知道,医疗上很多治疗决策,医生是很难和病人直接谈的,一般都是和家人谈。所以在治疗时,A的治疗沟通很顺畅,而对B我们常常特别纠结,又要让她完全清楚需要做什么治疗,又不能讲得太详细,因为担心她丧失信心。所以治疗过程中常常遇到这样的纠结,医生对她把话说轻了,她就真的以为自己病情很轻,然后说不需要这些治疗;话说重了,她又吓坏了。就在这个过程中,看着她的病情一路恶化,也就活了3年左右。 


其实A和B的情况差不多,而且从肠癌的类型上说,B实际上比A还好治一点。但是B的依从性特别差,做着做着治疗她就跑了,跑去吃偏方之类的。所以,我就觉得没有一个真正关心她的家人在身边,没有人帮她做决策是很大的原因。


比如,最后两人都脑转移时,我说应该做手术把转移灶拿掉,A的家人很支持,做了微创手术;而B就不愿意做手术,只好做放疗。发展到最后,B特别痛苦,头痛欲裂,痛得眼球都凸出来了,生不如死,但是我又给不了她什么帮助,只好躲着不见她,我受不了看她这么痛苦。后来,她转到另一个离家近一点的医院去了,我经常去会诊,直到她最后离开。 


所以,从A和B两个病人的经历,我最大的感悟就是,生命最后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?其实还是亲情。人需要亲人,单位的领导、同事、朋友再好,都不能替代家人帮病人承担责任和义务,不能帮自己做决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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